1989年的夏天,子梵梅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身处大山深处,天际笼罩在黑云之中,她像婴儿一般蜷缩在森林中的大树下。那些大树张开厚重的树冠,将她紧紧环抱,她紧张的心跳被安宁所替代,烦躁的情绪烟消云散。
醒来之后,她把这样的情绪写在了她的诗歌里。
那时她爱上了诗歌,同时也爱上根艺制作——也就是根雕。她需要坐在“突突突”的拖拉机上面,前往深山里挖掘枯木树根,再带回来精心雕刻。那会儿已经小有成就的子梵梅,甚至还办过“盆景和树根雕刻展览”。
在与大山的相处中,她越发爱上了静默的植物。她喜欢把自己交付给大山之间,并嗅觉出植物叶茎散发的自然气息。安抚她的除了大山间回荡的鸟鸣与云风,还有就是诗歌。
诗歌写作成为子梵梅感情宣泄的出口,在朋友眼中安静却有一点冷傲的她,诗里却长满了力量的枝干。2008年她在云南旅行,写下了组诗《狼毒花》,她为此说:“我一直希望做一个歌咏者,一个行吟人,一个民歌手,心怀里有吟咏的冲动和朝盼。这一年,我在香格里拉写下了四十首短歌狼毒花,是一口气写下来的,觉得身心性灵都沐浴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里,这是很少有的感受。”
选择
我梦见的余生太长,被无限地推移,没有尽头/这不是嗜好,是伤逝/它在无波的水面画下的,那一堆拥挤的圆/静止着一大片钱币状的不快/抚慰太低了,够不着/够不着,那薄酥饼状的抚慰
——子梵梅《荇菜》
在诗歌评论家陈仲义眼里,子梵梅给他的最初印象还保留着:隐隐颧骨中,如果没有藏着一种冷丽的孤傲,嘴角边也似乎隐约着一丝嘲讽;这是一个难以被归类的诗人,有刻薄的眼力,或者说富有穿透性;写作日益从容,得益于某种自我纠正,自我发掘的能力,在特立独行中往往剑走偏锋。
这种特立独行表现在子梵梅的“选择”。在经历了根艺制作的痴迷后,她把目光投向诗歌,并在一系列诗歌创作后,开始反思当年的“雕刻”,她说:“我不再雕刻树根了,那会儿我还挖过一些活着的树木的根系。现在,我的想法变了。”
她开始对植物着迷。在出版了诗集《缺席》、《还魂术》等著作后,她的《一个人的草木诗经》更是内心的一种选择。她在自序里写道:“草木无言,静静生长。人在其畔,依赖其恒久沉默的启示,深入草木内部与它相濡以沫,直至常住其间而浑然未知,这是我的心愿。”她选择为100种草木吟一首诗,写一篇传,留二三影。
百种植物大多来自《诗经》、《楚辞》和唐诗。每一种植物的写作都由引文、本文、注解、图像四者相映成趣,相互印证,形成语义丛生的效果。
陈仲义这样评价《一个人的草木诗经》:飞蓬的浪漫之于亲情的脆弱,木犀的馥郁之于慈悲的广披,麦冬的坚韧于困顿中挣扎,忍冬在隐忍中反叛起义;由菩提树逆引出“人如牢狱/要到里面签到”的感慨、从芍药与牡丹的捉对厮杀嘘唏风流历史的“内伤”;写两米多高的青蒿,身怀腋臭和坏脾气的“自矜”,写白兰,声息全无的毁灭,也写穿心莲刻骨的痛感体验……100首现代草木经,前有引文开道,后有注解簇拥,旁有精美图像衬托,极为丰满的内涵和足够的想象空间,一点也不逊于诗人陈先发的“乔木们”。
最开始的写作只是源于兴趣。她写蒹葭,因为主观上喜欢这两个汉字;她写桑、麻,因为这两种植物在先民的生活场景中是随处可见之物,但现在倒成为观赏植物或者教科书上的陌生词汇了。
“但愿你能理解我恳切的心情,”她说,“现代化的冲击和遥远田园的悠闲相比,人们离自然越来越远了。”
伸展
火烈鸟的红舌头披肩/晚霞倒映,海洋恬静/白霜的重量使它微倾/它眼花,疲态毕现/风骨朝向阴影/一转眼,隐身于苍茫的经卷
——子梵梅《蒹葭》
“有一日,这一个人站在花架旁,一边轻轻拨弄着挂在花架上绿萝的枝叶,一边轻轻地低语:看啊,多干净!此时,我看见那绿萝抖了抖翠绿的身子,添了几分精神。”这是诗人威格眼中的子梵梅,一个可以和植物对话的人。
子梵梅相信植物之身皆附灵性。每一次进山,或者去一次田野森林,她都一身草叶之汁湿淋淋地回来,那种与花草交融的神秘与惬意,无人能解。越过硕大的花朵和修长的花茎,埋首于草根地气,深得植物的呼吸,子梵梅说“这种生活我已秘而不宣20年”。
2006年,她把写作的十几种植物的诗歌和随笔传到天涯博客上,很快引发了网友的大量跟帖,也吸引到出版人金马洛的注意。金马洛的眼光独特,他喜欢子梵梅文字里那种“慢生活”的韵味。他说,我们的生活太忙碌,常常无暇享受室内居家的植物之美,无暇去欣赏郊野的植物之魅。因为基本的事实是,很多植物我们根本叫不上名字、说不上来历。都市里的各种职业人,太需要亲爱的大自然了。
同时,他敏锐地嗅觉到了子梵梅关于草木诗经文字的价值:目前已经出版的文字样式的有关草木的著作,只见散文配图集,或根据植物摄影作品进行诗意阐释,尚未见到用现代诗歌诠释草木的文本。而子梵梅的文字带给读者的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植物解说,而是给那些对大自然充满感激和敬畏之心的读者一次不同视角和视野的探测与发现。因此,这些文字不热衷于科普,也不钟情于花前月下,只是原原本本地从人的草根性和草木的内在精神出发,去抵达草木与人的共通之处。
书中100多幅植物照片来自于子梵梅的相机,自如地舒展着它们的身姿,大部分是子梵梅踏雪寻梅般拍摄而来。照片精彩绝伦,栩栩如生,其色彩、构图、选角几近专业,且能见拍摄者匠心独运的镜头感。于是,植物惊艳般地亮相,尽管其中一些草木也较为常见,然而它们出现在子梵梅的镜头前似乎是第一次与世人相见,如初生婴儿般的裸露出纯净的肌体。它们是那么乐意地在子梵梅的一台普通数码相机前摇曳着。
由于地缘关系,北方的一些植物是由诗人、摄影家、博物学者莫非帮助拍摄的。他背包里背着子梵梅的书,按“文”索骥寻找对应的植物,走遍北京各大园林寻觅拍摄对象。子梵梅在书中表达了对朋友帮助的感激之情,并说“是借助草木的力量,才得到这位孤傲的人的倾情相助”。
自在
它在惊险中睡去/醒来华发如银,河山变新/大风雪领着一群无知的孩子在滑行/一群粉红的孩子,他们在天地的纵容下/前往流水的都市/雕栏玉砌的故园/它们一齐喷跑过去/狂欢于毁灭性的万丈落英
——子梵梅《梅》
“子梵梅”是刘静如在80年代末开始写诗时使用的笔名。其实,子梵梅是一位已有20年教龄的中学一级教师。“你以为我只会写诗啊?”她说,教书和写诗并不矛盾,她早就习惯了“双重身份”,走进教室是老师,对同学们说“不能谈恋爱不要染发”,业余时间则沉浸在诗文的世界中。
渐渐地,当学生知道老师的另一重身份时,他们必定会好奇地问:老师,诗人是一种职业吗?老师,写诗是不是可以挣很多钱啊?还有学生说:为什么老师不写小说,像韩寒、郭敬明那样?
诗人总有一股童真,子梵梅上课更多了些自由和民主,她不喜欢站在讲台上,而是喜欢站到学生中间,学生也喜欢和她沟通。她曾问一名学生:假如没有高考,语文你会怎么学?学生说,我就看鲁迅全集、《二十四史》、《资治通鉴》。有学生上课时偷偷读《史记》,子梵梅让他堂堂正正地把书搬到桌上读。
为了让学生视野更加开阔,子梵梅也跟学生们聊自己的旅行或者进入深山的经历。她在课堂说,去年我深入到大凉山腹地的布拖、昭觉,独自一人……学生们迸发出惊讶的呼声,也愈发崇拜这位诗人老师。“这么多年了,我有自己的教育方法。”子梵梅说。
她希望教出来的学生内心柔软、充满良知,成为正直的人,她写诗的出发点也有这样的原因。
2013年,一个叫苏羊的女子找到子梵梅,邀请她去“能仁书院”讲授植物学。苏羊写过很多书,她那本讲述自己在云南香格里拉藏文学校的支教笔记《在藏地》,感动了很多心中有梦的年轻人。从云南回来后不久,苏羊在雁荡山创办了“能仁书院”。“向孩子学习,向内心学习,向大自然学习”是能仁书院的教育理念,书院设置了语文、数学、英语、自然、音乐、诗歌、种植、武术等课程。
诗人、植物爱好者子梵梅欣然应约前往,结庐深山,讲学书院。满眼的山花和树木,呼吸着清新空气,这般世外桃源式的耕读人生,是许多人心目中的“理想国”。
雁荡山远离尘世喧嚣,绿树成荫,学院的飞檐在绿色的掩映中露出尖尖的一角。呼吸着大山的气息,子梵梅闲庭信步,与植物相伴相随,这本是她衷情之事。在“向自然学习”的观点上,她更和苏羊不谋而合。
与孩子们徒步山里,子梵梅沿途教他们认识各种植物,她说话语速慢,柔柔的不急不缓。在植物的簇拥下,孩子们的内心敞开,一张一弛地吸收着大自然的营养。
她说:“孩子们不一定自己懂得去了解大自然最大的秘密宝库——植物,他们需要引导。但是,亲近大自然其实是人类的本能,它是每个人最后的归依。站在草木丛里,会有一种接上生命源头的暖流从脚底涌上身来,这种暖流告诉我们去爱,去体恤和触摸。这是一本值得终生慢慢阅读的书。”
子梵梅继续在写诗,诗歌是氧气,能让她自在呼吸。诗人鲁亢在《致子梵梅的一封短函》里说:你那么相信文字,相信诗的拯救之力,我为之晕眩,之后,隐隐地被感动到了。我想起第一次在福州见到你,在芍园酒吧的诗歌晚会上。有人告诉我,你是厦门舒婷之后最好的女诗人。我惊讶不已。那时我的感觉,诗对子梵梅是多么重要。诗有可能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向她吹了一次又一次的仙气,直到她度过晦暗,脱离最暗的地方。
植物,让子梵梅对造物主的巧妙充满感激。现在,她缩回那只向植物索取的手,不喧不躁地和草木相处。在她的安稳呼吸和植物的清澈气息里,能听见子梵梅和草木平等相待的同声感应。